「齊白石山水十二屏」特色研究

本文另刊載於《中華文物學會2013年刊》

齊白石一生作品無數，其中以花卉、草蟲、小雞、螃蟹魚蝦最多，也最膾炙人口，而山水、人物則較少，據齊良遲表示不到十分之一。而本件十二屏山水，則公認為齊白石畢生最大的重要代表作品之一。故拙作「談齊白石山水十二屏收藏始末」，在文物學會2012年刊發表以後，得到極大的迴響，許多藏家慕名而來，欣賞此作，可見本件作品在齊白石所有作品中的重要性及收藏家的認同度，因此本人不顧才疏，擬就本件作品之特色略抒管見，分析於下，還請學者專家多多指教。
白石老人雖是木匠出身，五十歲才學畫，但其詩文書法與繪畫造詣俱佳，所作古體詩平仄、押韻、對仗亦皆中規中矩，且文筆流暢、平易近人，故頗能發其所感而令觀眾動容。本件十二屏每幅皆為六尺對開、長條的構圖，通常疊山架石、重巖層嶂，近中遠景變化不多，容易定型。而白石翁竟然能創出如此佳構，不但每幅構圖佈局、筆墨用色、題跋落款變化極大，幅幅精心創作，最重要的是十二幅連貫一氣，如此巨構非常壯觀，每一幅作品皆十分精彩，逐一欣賞，固然令人激動，也值得細細品味，而綜觀全件十二屏更能懾服人心，令人震撼而嘆為觀止，可謂嘔心瀝血、登峰造極之作。首先簡單介紹每一幅山水之題詩落款及大概。分析於下:

第一幅《山色千重》題曰:「愁心山色一千重，經絕斜橫橋板通，江上人家炊斷滅，閒游猶有此衰翁。乙丑中秋後製畫十二幅之一並題，借山吟館主者。」白石老人寫自吟詩意圖，探鳥瞰法，由近而遠，從最前方的黑瓦白牆民房開始，隔著溪流與沙洲，一老翁正悠然自得的閒遊，準備過橋回家，中景一片村落人家，炊煙已斷，應是晚餐時分，後有高山屏嶂，高山後仍有遠山無數，江山平原一望千里，好一幅江南美景。

齊白石 山水十二屏之一山色千重 1925 180x47cm 設色紙本

第二幅《雙峰雲月》描繪一對陡峭高峰，似兩虎同蹲對峙，露出一線天隙，氣勢非常雄偉，一輪明月在狹縫中冉冉上升，從層雲密佈中，露出皎潔的光芒。濃蔭密樹似一片雲海遍佈下方，取景構圖奇特，用筆凝重粗曠，力透紙背，墨色渾厚華滋，江山美景無與比擬。題詩:「密樹濃蔭繞地雲，石巖雙影虎同蹲，是誰留著秦時月，拋在(亦作上)長天照近人。乙丑中秋後作畫十二幅之二並題，瀕生。」

齊白石 山水十二屏之二雙峰雲月1925 180x47cm 設色紙本

第三幅《江山帆影》表現頗似漓江的陡峭山峰和耳熟能詳的黑瓦白牆民房，一艘揚帆的船影，組合成本幅畫的遠景，中段大膽的留白，顯現江水遼闊、深遠豁然，前景則以一排隨風飄揚的垂柳、沙洲及小橋交待了賓主層次。日常所見的江南春色，在齊老的筆下如此輕鬆自然、變化萬千又生動無比，是那麼熟悉又那樣親切。所謂「外師造化，中得心源」大師筆墨功夫表露無遺。落款題識:「乙丑中秋後作畫十二幅之三，杏子隖老民。」

齊白石 山水十二屏之三江山帆影 1925 180x47cm 設色紙本

「第四幅《柏嶺幽居》採居高臨下之構圖，從近而遠，誠如白石老人所題:「風光何處異人間，柏樹森森生夏寒，我欲結鄰居嶺上，喜看山色少遮攔。乙丑中秋後作畫十二幅之四並題，白石」，的確俯瞰的感覺真好，自古即有「登泰山小天下」之言，從最近的柏樹林，中間的房舍，高大的近山和遠山，層層疊疊，結構雄偉，筆墨縱橫、老辣、粗曠，墨韻淋漓，誠為不可多得之佳作也。

齊白石 山水十二屏之四柏嶺幽居 1925 180x47cm 設色紙本

第五幅《彩霞流水》畫江南水鄉，落日餘暉，彩霞紅遍天邊。用色大膽，豔而不俗，遠方的枯木樹枝，與前方的大小二巨石相呼應。中間之流水波濤洶湧，流速甚為湍急，用筆自然流暢，樹林與砥柱巨石亦筆墨瀟灑，墨色的濃淡乾濕，用筆的輕重緩急，變化多端而產生遠近層次和質地的堅鬆疏密，形成韻律有致的對比，似感受到潺潺江水的流動。款識:「非畫人情山水在，餘霞猶似昔時紅。乙丑中秋後作畫十二幅之五，阿芝題舊句。」

齊白石 山水十二屏之五彩霞流水 1925 180x47cm 設色紙本

第六幅《松屋吟聲》題曰:「吟聲不易出簾攏，斯世猶能有此翁，畫裡貧足誇耀，屋前屋後數株松，貧字下有居字。乙丑中秋後作畫十二幅之六並題舊句，老齊郎。」依然採遠中近三段構圖，長題於中間大空白處，恰到好處，既達到以大空白擴展與遠山的距離，又利用題字來填補留白所造成的空虛，一舉兩得，此亦係大師巧妙之處。

齊白石 山水十二屏之六松屋吟聲 1925 180x47cm 設色紙本

第七幅《杏花竹堂》畫滿園杏花盛開之爛漫，大膽的把火紅的杏花佈滿上半邊，中近景則極簡約的點綴幾個沙洲和一小木橋，其餘皆留白，簡單大方具有禪意，與繁複的上方成為極大的對比，墨色濃淡的控制極佳，變化亦大，構圖也別出心裁，令人耳目一新。齊白石六十歲到北京賣畫刻印以後，生活好轉，故題詩云:「中年自喚老齊郎，對鏡公然鬢未霜，兒女不饑爺有畫，草堂不漏杏花香。乙丑中秋後作畫十二幅之七，寄萍堂叟並題」。可見當時生活頗佳，齊老自己還甚滿意。

齊白石 山水十二屏之七 杏花竹堂 1925 180x47cm 設色紙本

第八幅《三峯樓臺》首見三個高聳頂天的尖峰，數排高高低低的松林，樹梢間露出樓臺豪宅，中間隔著濃濃的白雲。白石老人僅用藍、黑二色，加上簡鍊的筆觸表現出雲山幽居，人間仙境的寂靜世界，遠離塵囂，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。誠如畫上所題:「三峯如角世非稀，木末樓臺未足奇，何處老友高興事，桂林歸後姓名低，姓字本畫字。乙丑中秋後作畫十二幅之八並題，齊大。」淡薄名利，只有老友相聚是最快樂的事，畫名的高低早已拋到九霄雲外，本畫可謂意境深遠。

齊白石 山水十二屏之八 三峯樓臺 1925 180x47cm 設色紙本

第九幅《煙深潮長》題曰「煙深帆影亂，潮長海山低，余舊題海山煙舫圖，五言律中句也。乙丑中秋後作畫十二幅之九，木居士。」乃本幅追求內心之境界也。白石老人繪畫追求「似與不似之間」，實則為國畫之印象派也。曾言:「太似則媚俗，不似乃欺世。」故其作品多採大寫意具象表現手法，偶有工筆草蟲但未見抽象之作。本幅水墨淋漓寫煙雲江帆及濃墨遠山之景，既充滿水氣雲煙，又似細雨霏霏，真有「潮長海山低」之感，一種海山平遠，浩氣萬千之象油然而生。

齊白石 山水十二屏之九 煙深潮長 1925 180x47cm 設色紙本

本幅《雨中山家》是白石老人畫十二幅山水的第十幅，故構思上傷透腦筋，要別出心裁很難，因此題道:「不教磨墨苦人難，一日揮毫十日閒，幸有楊枝慰愁寂，一春家在雨中山。八硯樓主者，乙丑中秋後作畫十二幅之十，時居京華。」再題曰:「上題之詩舊句也，白石。」，熬了十天才想出這一幅「家在雨中山」的美景，好像漓江的山群沐浴在連綿的春雨當中，水墨淋漓，墨韻層次分明，充滿一片詩意。

齊白石 山水十二屏之十 雨中山家 1925 180x47cm 設色紙本

第十一幅《紅樹白泉》遠處的樓閣被白雲封斷，僅露出屋頂，萬里江山有路通，兩旁的紅樹林沿路夾道相隨，直到盡頭傳來白泉潺潺的流水聲，這樣美好的聲色幽居，真是人人嚮往的仙境。取材獨特、佈局新穎、用色大膽、筆墨精妙及意境幽遠，頗契合其自題之詩情畫意，誠屬精心力作也。詩題:「空中樓閣半雲封，萬里鄉山有路通，紅樹白泉好聲色，何年容我作鄰翁。三百石印富翁又題。」其原題為:「三百石印富翁乙丑中秋後製畫十二幅之十一。」

齊白石 山水十二屏之十一　紅樹白泉 1925 180x47cm 設色紙本

第十二幅《荷香四溢》題上款:「子林仁兄先生清鑒，弟齊璜老眼。」並詩曰:「少時戲語總難忘，欲構涼窗坐板塘，難得那人含笑約，隔年消息聽荷香。乙丑中秋後製畫十二幅之十二並題，老萍。」國人最愛荷花，因喜其出淤泥而不染，喻為正人君子，高風亮節之情操。本幅《荷香四溢》，描寫荷花池盛開，繽紛紅荷，清香撲鼻，萬點荷葉亦濃淡多端，疏密有致，層次分明，大片荷塘連接遠方的橋板，直到盡頭的遠山環繞，與最前方的賞花亭遙遙相對，益發突顯荷塘的遼闊深遠，意境高妙，筆墨處理得當，恰到好處，為白石重要代表作品，出版著錄無數。

齊白石 山水十二屏之十二荷香四溢 1925 180x47cm 設色紙本

綜觀全件十二屏，其特點如下:

齊白石 山水十二屏

中國水墨畫講究意境，又云:「意在筆先」，即下筆前先構思佈局，構圖妥善後，再依先後順序下筆，亦需考慮及預留落款鈴印之位置，務必達到最完美的境界，本件十二屏山水之構圖，除了要思索每一幅的結構，必須不同，要各有特色外，更重要的是要讓十二幅串聯在一起，大章法佈局務使十二幅相得益彰、互相輝映，高潮迭起，最後要變成一件作品。因此，在較清淡的第一幅及第三幅中間置入較濃重的第二幅陡峭高峰，第四幅也是用結構雄偉、筆墨縱橫厚重的搭配，第五幅則以豔霞流水的活潑輕快，來變化前四幅的莊嚴肅穆，高潮過後，第六幅就配以大量留白的墨韻山水，接著又是強棒出擊，第七幅是滿園杏花盛開來激起另一波高潮，第八幅則以突兀的高峰和整排的樹林來中和爛漫杏花林的激情，接著用極淡雅的江岸帆影來調整心律，修心養性，第十幅復以濃重筆墨寫雨中家山來鎮壓前一幅的薄弱，接著又是強烈濃豔紅樹林來再創高峰，最後用平靜溫馨、清香四溢的荷塘來畫下完美的句點。全件構圖之複雜和變化，無懈可擊。

國畫之留白向來為畫家所重視，不輕易下筆，惜墨如金亦是同樣道理。本件山水，留白最多的是第六幅，上、中、下都留大空，其次是第七幅下方，幾乎二分之一的留白，其目的是緩和第五幅及第八幅的濃密厚重，第八幅除了上方題字部份外，僅在山下及樹梢間的斷雲留白而已。第二幅把空白留在最下方及兩高峰中間，下方則繪一排濃密大樹以補第一幅下方三分之一的空白;第三幅留白在中間，正好緩解左右二幅山壁及土坡的厚重。第五幅中間則以波浪線條點綴空白，第九幅以大量煙霧彌漫江岸的空白，沖淡左右兩邊的濃墨雨中山和高山大樹群。十二屏中，用墨最濃重、留白最少的就是第十幅，正好中和兩邊的清淡。第十一幅留白在中央下方的流泉，最後則留白在香遠溢清的荷塘上，全件變化多端，用心良苦，疏密相間，強弱互補，令人拍案叫絕。

中國畫自古講究筆墨，鑑定古書畫亦從筆墨著手，蓋因筆墨工夫之練就，須經數十年累積之工，而且要有天份，白石老人之用筆得力於曾經是木匠雕刻師，又兼金石治印，而其單刀治印有力拔千鈞之勢，名震海內外，故以金石之法入畫，運筆如運刀，氣勢自然不凡，故其畫作被公認與吳昌碩同為金石畫派的大將。白石老人的花鳥、小雞、螃蟹魚蝦，無不是筆筆中鋒一氣呵成、乾淨俐落，絕無拖泥帶水、重複塗改等情事，本件山水屏亦是如此，下筆胸有成竹、大膽粗曠、厚重有力、抑揚頓挫、變化多端，又富拙趣，從橋柱、橋面、桅桿、樹幹、樹枝、屋脊、欄杆、松林、荷葉等等，皆可感受。用墨更是濃淡乾溼、變化萬千，濃到純黑，淡到如煙如霧、似有似無;此外，水份的控制亦達爐火純青、出神入化之地步。

在南朝謝赫之六法中，「氣韻生動」應是中國畫的最高境界，因骨法用筆、應物象形、隨類賦彩、經營位置、傳移模寫，即用筆、寫生、設色、佈局、臨橅等皆屬末技，而氣韻生動，屬靈性的追求，無法一蹴可及。白石老人本件山水屏，因善於水份之控制，故每一幅畫都達氣韻生動之最高境界，不但層次分明、意境深遠，無論《山色千重》、《煙深潮長》、《雨中山家》、《彩霞流水》、《杏花竹堂》、《紅樹白泉》、或《雙峰雲月》、《江山帆影》、《柏嶺幽居》、《松屋吟聲》、《三峯樓台》、《荷香四溢》都是氣勢磅礴，韻味萬千。

傳統國畫中，除了唐宋重彩及金碧山水的色彩豐富外，元朝文人畫興盛以後，一直延伸到明清幾乎是水墨淡彩的天下，設色僅以花青、褚石為主，偶用石青、石綠、朱磦、洋紅或胭脂，亦只是點綴春景之春山花卉和秋景之秋林紅葉而已。如第五幅《彩霞流水》之滿天紅霞，第七幅《杏林竹堂》的滿園紅杏花爛漫盛開，還有第十一幅《紅樹白泉》的滿紙紅色調的秋林，在當時都是空前的大膽，色彩豐富典雅、豔而不俗，配在十二幅中更是相得益彰，為全件加分，生色不少。

本件山水屏之題識多達五百一十六字，十二幅中以第三幅《江山帆影》題字最少，只題:「乙丑中秋後作畫十二幅之三，杏子隖老民。」十七字，其次是第五幅《彩霞流水》所題的:「非畫人情山水在，餘霞猶似昔時紅。乙丑中秋後作畫十二幅之五，阿芝題舊句。」三十一字，其餘十幅皆長題七言絕句或五言律詩，每幅達四、五十字之多;此外，在第十、十一、十二幅，三幅之中雙題，加上七言絕句皆達五、六十字，在齊白石作品中少有如此多的題字者也。

「本件十二屏山水，加上三幅雙題，共落了十五次款，而名款每幅不同，總共竟多達十三種，依順序排列:

共十三種，其中「三百石印富翁」及「白石」題了兩次。可見齊老對本件十二屏之重視及落款之用心。

本件十二屏山水中共蓋了白石印廿方，收藏印廿四方。白石印章有:「白石翁」、「木居士」、「木人」、「齊璜之印」、「老萍」、「齊白石」等，收藏印有「黃琪翔郭秀儀藏畫」、「子林欣賞」、「子林藏名人書畫」、「蟄廬所得」、「蟄廬所藏白石山翁畫」。

本山水十二屏因名氣最大，著錄也最多，手邊資料如下:

此外，早期人民美術、新華書局及文物出版社等的小畫集，不下數十種，可以說是著錄最多的齊白石作品。

本件作品，從上款子林先生到北京裱畫名師劉金濤介紹，從楊義門手中賣給名將黃琪翔、郭秀儀夫婦，最後轉到長流美術館的過程歷歷，可謂流傳有序，更可貴的是歷經八十八載，還保存完整如新，實在難得。
綜上所述，本件山水十二屏，創齊白石作品之紀錄如下:
(一)最大、最多屏作品:六尺對開十二條，縱高六尺，總寬達十八尺。
(二)款識最多:十五題、共五百一十六字。
(三)落款最多:十五款、十三種名號。
(四)著錄最多:數十種出版。
(五)鈴印最多:畫家印廿方、收藏章廿四方。
齊白石山水十二屏，乃白石老人曠世鉅作，不但是白石老人個人的畢生代表作，在整個中國近代藝術史中，也是不可多得的大作，與張大千的《廬山圖》、《長江萬里圖》、徐悲鴻的《九方皋》、《愚公移山》、《田橫五百士》等大作，可以相提並論，甚至放之全世界各大美術館，都是一流作品，毫不遜色。因此，國內外藏家一致對本件作品表示由衷的讚嘆，並對白石老人如此令人震撼的大作，表示欽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