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藝術家 溥心畬
評介撰文 / 前國立故宮博物院書畫處 處長‧劉芳如
目錄
溥儒(溥心畬)(1896-1963)楷書 橫嶽、酉山七言聯
溥儒(溥心畬)(1896-1963)騎驢高士
溥儒(溥心畬)(1896-1963)雲氣連孤峰
溥儒(溥心畬)(1896-1963)《唐李賀 馬詩》八駿圖冊
溥儒(溥心畬)(1896-1963)龜壽圖冊/溥伒(1893-1966)行書十四言聯屏
溥儒(溥心畬)(1896-1963)楷書 唐王勃 《滕王閣序》
溥儒(溥心畬)(1896-1963)金盆浴鴿圖
原名愛新覺羅.溥儒的前清末代王孫溥心畬(1896.7.25-1963.11.18),是近代傳統派國畫大師,除了擁有並列「渡海三家」的美譽,當其逝世後,文友周棄子(1912-1984)更尊其為「文人畫最後一筆」。
溥心畬畢生的創作數量眾多,國內收藏溥心畬作品最豐富的單位,首推國立故宮博物院、國立歷史博物館和華岡藝術博物館,數量從數百至上千件不等。數十年來,海峽兩岸公私立美術館和畫廊舉辦以溥心畬藝術為核心的展覽,更是屢見不鮮,可以說溥氏的藝術在近現代藝壇中,早已奠立不容抹滅的重要地位。
今年適逢長流美術館成立五十周年紀念(1973-2023),在規劃出版的系列圖錄中,收入了八十五組件溥心畬的作品,件數雖未凌駕前舉之三座館所,但題材異常多元,包括各體書法、山水、人物、鬼神、花鳥、走獸、水族等,作品水準亦高。本文即擬從中舉隅,遴選幾組較為罕見而品質超卓的畫作,爰以探析溥心畬優游於寫生與寫意之間的藝術思維。
溥儒(溥心畬)(1896-1963)竊酒圖
張大千(1899-1983)莫高窟八卦圖/溥儒(溥心畬)(1896-1963)孔孟之道
溥儒(溥心畬)(1896-1963)富貴平安
溥儒(溥心畬)(1896-1963)孫悟空大戰南天門
溥儒(溥心畬)(1896-1963)秋色八景屏
溥儒(溥心畬)(1896-1963)獼猴採藥
觀物寫生再現昆蟲
溥心畬寓臺凡十四年(1949-1963),受到寶島風物的啟發,期間曾留下不少觀物寫生的作品,諸如蔬果、花卉、竹帚、藤籃、海石等靜物題材,亦或活動自如的水族、昆蟲等,均被他一一延入畫幅。這類作品,尺幅都不算大,而往往越是小巧,越能反映出他儒雅的文人氣質。
試以長流美術館藏的《百蝶圖雙面冊》為例,此冊共計廿四開,裝裱形式雖呈左右相連的「蝴蝶裝」,但每開均分成兩幅,各縱19.5公分、橫13公分。每幅分別畫一至四隻蝴蝶,加總起來實為九十九隻,已幾近於「百蝶圖」畫題的意象。冊中翩翩起舞的蝴蝶,形象和種類俱不相同,各箇俱描繪細膩逼真,蝴蝶飛舞時雙翅的掩仰轉側,更是極得賞心悅目的視覺美感。
倘若與清代康熙四十年(1701)所出版的《芥子園畫譜》〈草蟲花卉譜〉做對照,溥心畬筆下的蝴蝶雖然也沒有畫背景,但雅潔的色彩與生動的姿態,顯然植基於更深刻的自然觀照,而非出自臨摹畫譜或古畫。相較於故宮命題相同的余省(1692-1767)〈百蝶圖〉(1745)卷,此作以寫實穠麗的筆調,描繪上百隻蝶蛾群聚飛舞於色彩繽紛的雜花叢中,布局與色彩均充滿了清代宮廷繪畫的院體特點。溥心畬的《百蝶圖冊》則是將近百隻蝴蝶,拆分為廿四幅獨立的畫面,並且在寫生之外,融入了文人畫家清新高潔的氣息,兩者明顯不同。其中一開且題有五言絕句一首:「栩栩飛庭際,翩翩逐落花;漢宮初罷舞,深巷日將斜。」詩裡提到的「庭際」、「漢宮」、「深巷」,其實並沒有出現在畫面中,顯然畫家是心有所感,才會借助現實生活中觸目可見的蝴蝶,來寄託舊王孫的落寞情懷。詩末署「目寒仁兄方家正之。心畬。」可知本冊當初是為好友張目寒(1902-1980)而繪製,並非作為商場買賣之用,下筆之際自然格外用心。
類似的畫例,尚可舉方幅小品〈蝴蝶〉為證。此幅縱17公分,橫27公分,畫中,四隻蝴蝶在繽紛的落英間翩翩起舞,蝶翼的染繪格外細膩生動,彷彿可以捫觸到翅膀上半透明的鱗片和粉末。左方則自題五言絕句一首:「漢殿歌聲歇,餘霞歛舞衣;落花春苑裏,於此惜芳菲。」字裡行間,同樣投射出畫家感慨韶華將逝,惜花當趁早的心境,也讓觀賞者在寫生的表象外,感受到迥異於生物圖譜的畫外深意。
另外,結合指紋拓印與筆墨勾勒的《螺紋蟲譜》,則是一組在模擬昆蟲生態之餘,同時暗藏有墨戲趣味的迷你冊頁畫。全冊共十四小幅,各幅僅縱8.5公分,橫6公分。其中除三幅未題款外,十一幅俱以楷書註記所繪昆蟲的名稱或習性,包括蛭蟟、虎頭蜂、蜘蛛、榆樹牛、螽斯、花瓣牛、鬪蟀、平跳、牛蠅、蟑螂、四線蟲等。仔細端詳每一隻昆蟲的腹部,竟然都是以指頭蘸墨,壓印到紙上,頭、胸、觸鬚、翅膀和足部,才用細筆勾勒而成。
這些昆蟲,如果是在自然界中親眼目睹,往往不見得那麼賞心悅目,有些人甚至會心生畏懼。例如〈牛蠅〉的題識裡寫道:「卵生牛傷口處,略大於諸蠅也。」牛蠅因為幼蟲寄生在牛的體內,吸食宿主的血液,嚴重影響牛隻健康,還會叮咬人類,散播疾病,是令人討厭的害蟲。溥心畬筆下的這隻牛蠅,雙翅用墨清淡,節肢的鈎勒頓挫有致,並與頭部較黝黑的重墨,結合融洽,充滿了墨韻與線描的變化。對照攝影鏡頭底下真實的昆蟲,《螺紋蟲譜》冊所繪,儘管形貌相仿,特徵鮮明,卻絕不致惹人生厭,堪稱是筆墨遊走於寫實與寫意之間,一項成功的藝術變造。
對於自然界生物的觀察,除了形諸筆墨丹青,溥心畬也經常在文集中,旁徵博引,展現出深厚的經史底蘊。以《華林雲葉》卷下〈記鳥獸蟲魚〉為例,他曾提到:「台灣嘉義以南蝘蜓(蜥蜴)皆鳴,閣閣然自臆出。《周禮‧考工記‧梓人》所謂以胸鳴者,過嘉義以北則無聲。」類此針對尋常生活的平實紀錄,可謂屢見不鮮,無疑呼應了他精準描繪物象的寫生觀念。
硃墨寫意畫松猿
溥心畬從年輕時期開始,即經由臨摹猿畫,繼而愛猿、豢養猿猴,乃至終生繪寫不輟。他所畫的猿,多數是採取寫意方式,以乾渴之筆擦染出猿毛茸茸的身形,繼而用細筆勾勒面部及手足。至於他對古松的喜愛,則是種因於隱居西山戒臺寺(1912-1924)期間,由於寺中保留有不少棵上千年的古松,松枝伸展,姿態萬千,很自然地成為溥心畬日後作畫與吟詠的對象。
本書所收錄的〈猿戲圖〉卷,畫心縱30公分,橫666.5公分。通幅以墨筆畫猿,硃砂寫松。據卷末自題:「文莉賢生贈予黑猿一對,飼養於寒玉堂,為謝其意,特以京都所購空卷寫此以贈,不知善否。溥儒并記于曼谷。」卷尾,並有溥心畬的好友萬大鋐所題之「翰墨結緣」大字隸書。民國四十七年(1958)十一月,溥心畬由萬大鋐陪伴,赴曼谷開畫展,〈猿戲圖〉應即作於此際。此卷繪黑白猿凡一○八隻,或棲息,或跳躑、嬉戲於松林間。墨色與硃砂的強烈對比,成為全畫最醒目的視覺效果。
另幅〈赤松封侯圖〉,為中堂立軸,縱130公分,橫65.5公分。幅右自題:「封侯圖。省齋先生清正。」可知是為寓港友人朱省齋(1902-1970)而作。此畫刻意拉大赤色松樹與黑猿的懸殊比例,致令兩株喬松顯得益發壯偉,而攀附在松樹枝幹上簇擁、擺盪的廿五隻猿猴,體型雖小,卻因墨色深黑,加上肢體動作輕靈可愛,遂能成為全作中吸睛的焦點。
固然,溥心畬也經常用水墨法描繪松樹,但無論是用墨畫松亦或代之以朱砂,當色、墨劃過楮素之際,他所在意的,已經不復為物象原本的色相,反而是線條本身所吐納的隽永美感。
溥心畬五十九歲那年(1954),以《寒玉堂畫論》(1952)一文榮獲第一屆教育部美術獎。這篇畫論共分廿二門,內容廣泛涉及山水、樹石、雲煙、猿馬、人物等多種素材,並論述用筆、賦色的要旨,可據以領會其繪畫理念的核心。《寒玉堂畫論》中曾提到:「用筆之法,一點一畫必有波磔停頓」,談「畫樹」則謂:「枝幹處處折轉頓挫而下,或用逆鋒以蹙其節。……樹枝宜隔斷,於空處加葉,或反折筆鋒,先上而下,則渾厚有力。」以此印證前舉二作中的松樹,立幹多用側鋒,每一筆線條均富含著粗細、轉折的變化,初看似未經意,實則筆觸相互間的疊搭,每能於疏密之間,傳達出強勁力道與色彩的層次感,不禁令人讚嘆其運筆使墨的精到功力。
馳騁想像寫鍾馗
溥心畬鬼怪題材的系列作品,往往極能凸顯其幽默的想像力與過人的筆墨造形能力。其中,鍾馗堪稱他創作量最豐富的題材。溥心畬畫鍾馗的目的,有時固然是為端午節應景而作,但畫中秀潤的用筆與清麗的設色,迥異於坊間造型醜怪、色彩豔麗的民俗圖像,傳透出超凡脫俗文人氣質。
以〈鍾馗出巡〉卷。此畫縱25公分,橫298公分,因卷末有端楷小字題:「乙未端午日,溥儒。」可知是其六十歲(1955)的作品。畫中,身著朱紅袍服的鍾馗,在十九名鬼卒的簇擁及前導下,呈一字長蛇陣列,由畫幅左端循著山徑,徐徐向右行進。鬼卒們分持傘蓋、樂器、酒食、刀劍等物,每位的造型和動作俱不相同,逐一欣賞,煞是詼諧有趣。而山徑兩旁分布的各色雜樹和坡陀、崖壁,雖然遠承自南宋馬遠(活動於1190-1224)、夏圭(活動於1180-1230)一脈側鋒斧劈的用筆特色,但暈染雅淡清逸,與南宋山水的筆墨強勁峭拔互有不同。
《寒玉堂畫論》中論「傅色」,曾謂:「凡傅色,皆宜積淺以至於深,必水多色少則勻淨。厚重不可遽重,遽重則滯。」又說:「山水傅色必層層相加,適中乃止。」〈鍾馗出巡〉卷的風格清雅,正是秉持著他一貫的設色理念,以淡墨輕色多重疊染,才得以表現出超凡脫俗的韻致。
又如 《鍾馗鬼戲圖》冊,全冊共十二幅,各縱22.5公分,橫13公分。末幅題署:「曼意夫人清賞。西山逸士溥儒。」此冊與國立歷史博物館所藏之《鍾馗除鬼》冊內容幾乎完全相同,尺寸亦接近,應是同稿。所不同者,惟《鍾馗除鬼》冊每開均有題詩,《鍾馗鬼戲圖》冊則無。2022年3至6月於中國文化大學華岡博物館所推出的「溥家圖稿特展」,曾展出150件溥心畬線描稿,底稿上面並標示各部位的顏色名稱,可充分佐證溥心畬經常一稿多用的作畫習慣。
《鍾馗鬼戲圖》冊所描繪的內容,充滿了戲劇性,原本處於敵對的兩種角色,在此冊中反而變得和諧融融、一團和氣。例如,畫鍾馗立於枝梢上欣賞小鬼們舞蹈、赤足坐在橋上由半裸的女鬼侍酒、踞坐在松樹下讓小鬼為其寫像,還有領著小鬼在河邊撒網捕魚等等,這些情節不見得出自古典傳奇故事,卻格外能凸顯畫家馳騁想像的無垠空間。
溥心畬寓臺時期的臨沂街居室並不寬敞,窗邊橫置的桌案,就是他平常寫字與作畫的地方。儘管環境條件遠不及早年他在大陸時期住過的恭王府萃錦園、西山戒臺寺、頤和園介壽堂等地,他依舊能安貧樂道,持續據案揮毫不輟,並且經常喜歡透過小品創作,如〈鍾馗出巡〉、《鍾馗鬼戲圖》這類作品來抒情遣興,在仰賴硯田維持生計之外,也反映出內在豁達的胸襟。
除了運筆使墨,溥心畬還曾經嘗試過指頭畫。雖然為數不多,卻能風格獨具,充滿墨戲的趣味。收於圖錄中的兩件〈指畫鍾馗〉軸,一件未署年款,水墨淡彩畫鍾馗執劍,雙目圓睜,不怒而威。另一件作於五十七歲(1952) ,以朱砂畫鍾馗腰插笏版,引領翹首。由於是以指代筆,兩幅鍾馗像的線條均顯得格外簡率蒼勁,可謂將溥心畬寫意一格發揮至酣暢淋漓之境。
小結
溥心畬是位多才且多產的全能畫家,他的繪畫入門,雖然僅以家藏古書畫為敲門磚,從來不曾拜師學藝,但畢生所積累下來的龐大作品,早已超脫一家一門的侷限。尤其是渡海來臺以後,即便居所空間有限,仍未減其潛藏於胸臆的創作熱誠。透過海內外的旅行、講學和展覽發表,他在寫生、寫意的兩種領域中,都締造出凌駕於過往的寬闊天地。這兩種看似兩級化的表現手法,在溥心畬筆下,同樣可以轉化成趣韻兼備的精彩作品。
本文所舉,僅是長流美術館所集結作品的一小部分,在這本圖錄中,值得細細品味的書畫,為數尚多,讀者逐一賞覽,自能領略溥心畬在《寒玉堂畫論》序文中所說:「形出於筆,墨麗於形,故筆健而神全,墨工而體備」的真義。筆與墨,自始至終都是溥心畬創作所秉持的不二法門,所以他的動植物寫生從來不會與生物圖譜雷同,他的寫意作品,也每能在乘興揮毫當中,掌握住物象的神形而不踰矩。他的詩文題詠,更延伸了繪畫所能傳達的意境,致令這種詩、文、書、畫結合融融的一格,永遠成為現代文人畫的崇高典範。
溥儒(溥心畬)(1896-1963)庾子山詩意
設色紙本 1960年作 118x48cm
資料:《近代十大名家書畫選》,長流美術館,1990年4月,p.66。《溥儒書畫集》,長流美術館,1992年6月,p.80。《渡海三家 張大千/溥心畬/黃君璧彩墨精華特展》,長流美術館,2010年12月,p.185。《清氣逸揚 溥心畬逝世五十週年紀念專輯》,長流美術館,2014年6月,p.30。《百年華人繪畫 彩墨專冊》,長流美術館,2016年6月,p.80。《溥心畬:長流美術館50週年紀念選》,藝術家出版社/長流美術館,2024年1月,p.180、283。《品畫錄》,藝術家出版社/長流美術館,2024年4月,p.65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