渾厚．華滋．黃賓虹

評介撰文 / 國立成功大學歷史系名譽教授．美術史家 蕭瓊瑞

黃賓虹照

和齊白石屬於同一世代的黃賓虹，世人對他水墨創作的認識和理解，事實上是相當遲緩的事；特別是和齊白石相較，當1910年代後，齊白石已經結識陳師曾、陳半丁等學界大老，而在北京揚名，到了1925年，連知名藝人梅蘭芳都拜他為師時，黃賓虹仍在上海，以黃實本名編纂《美術叢書》、並為《真相畫報》、《天荒畫報》等雜誌撰稿，聲名未響，沒人聽過「黃賓虹」一名；因為「賓虹」這個字號，是他1920年之後才開始簽署的別號，那年，已是57歲。今存台北長流美術館的一幅〈山水人物扇面〉，林木畫法，仍為四王餘緒，但前方山石，層疊筆法，已有自家特色；題跋：「壬戌暑日，若汀仁兄先生正之。賓虹。」應即1922年之作，也是以賓虹為號後的第三年之作；鈐印白文方印，印文難辨。1937年，黃賓虹才因香港畫友張谷雛為其整理出版《賓虹畫語錄》（1935）而傳頌一時，且應邀轉赴北京，任教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擔任教授，和台灣留日畫家郭柏川同事，已是74歲之齡。

1937年，也正是日軍大舉侵華之年，黃賓虹全家於6月移居北平，7月，日軍便攻陷平津；黃賓虹為避免敵偽騷擾，自此謝絕應酬，閉門作畫、著述。

一件題署「戊寅七月」的〈花錯筍齊小篆七言聯〉，正是1938年的作品。聯文作：「花錯尊罍金出治，筍齊劍戟玉成林。」上文落款：「孝文世講仁兄，家學淵源，搜集鄉邦文獻、著述詞翰，片楮零縑裝潢什襲，不遺餘力，紉佩深之。」下聯落款：「因輯古籀『花錯尊罍金出治，筍齊劍戟玉成林。』鍾鼎文十四字。」並題署：「戊寅十月，黃賓虹書，時年七十有五。」鈐印二枚：白文方印「黃賓虹印」、朱文方印「賓公」。可見此時的黃賓虹，即使閉門謝客，仍致力於古文獻的搜羅、著錄，而對於進行同樣工作的同好雅士，亦深之紉佩。

從相當的程度觀，黃賓虹一生，學者的身份顯然大於畫家的追求；1939年，人在北京，仍將自藏的四王山水畫作，予以出售，購得金石書畫相關圖籍，深入研究。此外，光是1940年一年，便以「予向」筆名，先後發表〈庚辰降生之畫家〉、〈醫無閭摩巨手之書畫〉、〈漸江大師軼聞〉、〈周秦印譜〉、〈畫談〉、〈龍鳳印談〉、〈釋儺〉等多篇文章於《中和月刊》。

同年（1940），由台北長流美術館收藏的〈勻綠山銜山水長卷〉及〈畫院書成篆書七言聯〉，則已可見其水墨畫作風格成熟的樣貌。前者是高29.5公分、長達266公分的長卷，畫寫江畔山巒起伏、煙幕籠罩下，林中小徑沙彌徐行的向晚氛圍；畫評家口中所謂的：黃氏水墨渾厚華滋之美，已然可見；在層層墨韻中，筆筆相疊，雲山蓊林交錯相映，正是「蒼勁中含有生拙感，高古中又帶著瀟洒意味。」（劉作籌語）卷首黃氏題跋：「勻綠山銜璧月明，浮舟煙幕鏡波生；魏塘向晚平林路，方弗（彷彿）沙彌畫裡行。」落款：「西爽先生一粲。庚辰之秋，賓虹。」鈐印白文方章「黃賓虹印」。卷之首尾，分別有王壯為、陸維釗、胡士瑩、夏承燾等人之題跋。

而同年之小篆七言聯，聯文：「畫院縱衡集群史，書成牧衛做諸侯。」款識：「天如先生，工文辭、精鑒賞，紉佩久之；書此即希大雅粲正。」署題：「庚辰春日黃賓虹集周金文。」鈐印二枚：白文方印「潭上質印」、朱文方印「銘廬」；「潭上」為其故鄉，「質」乃本名。

1946年，有今藏長流美術館的設色金絹中堂花鳥畫〈春櫻寫景〉，以沒骨水墨加朱砂、石青畫成，是黃氏相當少見的花果之作，題簽：「畫以不似為妙，此謂神似，余於三品之味，先求能品，尚不可得。八十二叟賓虹。」畫幅右下角有一朱文押角章，印文漶漫難辨。

1947年，已是84歲之齡，這年李可染拜入師門；黃賓虹畫成〈西谿小景〉一作，筆墨愈顯放縱，看似雜亂率意的筆法墨韻中，呈顯山脈渾厚、林木華滋的溫潤感；而在山與山之間，則是一些虛靈的空氣與空間。這幅135.5公分長的橫幅中，仔細觀其筆墨，變化多端，似無章法，但實則層次分明，起訖、波磔、提頓、迴旋、點染……，形成一種葱翠蒼鬱、樹生草動的整體感。題跋於畫幅右側，作：「西谿小景。八十四叟，賓虹。」鈐印二枚：白文方印「黃賓虹」，及朱文押角閒章「黃山山中人」。

隔年（1948），85歲，應國立杭州藝專之聘，南下擔任教授；由北京經上海至杭州，居棲霞嶺19號。長流美術館今存其該年所作山水長軸〈陽朔山水〉。

陽朔是廣西桂林的一處勝景，自來有「桂林山水甲天下，陽朔山水甲桂林」的俗諺，黃賓虹的〈陽朔山水〉，以立軸形式，描寫陽朔山林景象，重重山巒間，幾座屋宇藏於畫幅中間稍下的林木之中，山徑由屋宇後方山坡上升，而溪水則經由前方繞行，筆墨交揉，虛實相生。這種看似荒亂，卻又能確實掌握自然化境的手法，中國大陸學者、也是知名書法家的陳振濂曾以「表現主義」一詞來形容；他說：

……黃賓虹對古典山水畫的突破確具有非凡的意義。他尊重既成形式的價值，在章法處理、線條表現方面，與古代畫家持同一個立場，但他在尊重靜態的形式之外，卻以自由的揮灑節奏、若有若無的線條感覺，反映出一種明顯的強化主體的趨向。……

黃賓虹的偉大之處，即在於他全不考慮自然山石本身應有的自然形態，他幾乎是在線憑己意，用那似乎單一的、卻又渾厚飽滿的『金剛杵』線條勾劃出一切；……在『金剛杵』的線條基調下，表現出的卻是一種強烈的主體性格；千變萬化的自然形態萬象，被主體的線條純淨化、表現化意識所取代；被畫家心中的節律所取代。」

〈陽朔山水〉題跋於畫幅上方，作：「陽朔山中紀游。戊子立春，八十五叟賓虹寫。」名章同前。

是年（1948），黃賓虹將所撰《中國畫學史大綱》草稿，贈予弟子王伯敏，也成為王氏日後鉅著《中國繪畫通史（上、下）》的基本架構。

1949年，中國大陸政權易幟，國立杭州藝專改稱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，黃氏仍任教授。1951年有〈仿范中立筆法山水圖軸〉，在類如北宋范寬巨峰堂皇的構圖中，以綿密的筆法畫成；題跋於右上，作：「范中立畫，層層深厚，千筆萬筆，無筆不簡。辛卯八十八叟，賓虹。」鈐印二枚：白文方印名章如前，另押角閒章朱文長印「冰上鴻飛館」。此作仍由台北長流美術館保存。

同年（1951）另作〈豐谿縈帶山水長卷〉，是一件長達500公分的作品，以墨筆和墨韻相參，形成江水闊長、山巒起伏的悠靜畫面；題跋詩作：「豐谿縈帶黃潭上，德澤棠陰載口碑；瞻望東山雲出浚，萬方草木雨華滋。」鈐印二枚：除白文方印名章「黃賓虹」外，另有朱文圓形押角章，印文難辨，或為藏家之印。另卷首有「江山如畫」四字，署名「散耳」，即江上老人林散之；鈐印：白文方印「散之印信」。此幅長卷，乃黃氏頗具代表性的佳構之一。

1952年，黃賓虹已是89歲高齡，居所由棲霞嶺19號遷往33號。即今黃賓虹紀念室所在。此年，賓虹雙目患白內障，生平畫理講稿，交弟子王伯敏進行整理；而與弟子所談畫法，亦由弟子為之筆錄。此年畫作多件，題跋亦多為談論畫法之言，今由長流美術館保存者，計有：〈虎兒筆力能扛鼎山水軸〉、〈雲山曉望山水軸〉、〈溪山深處山水軸〉、〈宋人畫法山水軸〉、〈山川渾厚山水軸〉，及〈李檀園舊居山水軸〉等。

相較於此前之作，1952年的作品明顯有著趨於淡簡的傾向。虛實之間，以往以實為主，筆墨充滿畫面，其間只留出一些虛靈處，人稱「透氣點」；此時則虛處大增、筆墨更簡；他曾自言：「實處易，虛處難。」虛而不空，更需實處筆墨的襯托。1952年的這批山水，尺寸都在高不超出100公分的畫幅以內，相較於以往的作品，顯然較小，而筆墨的簡、淡，似也成為必然。

〈虎兒筆力能扛鼎山水軸〉，高94公分，在堂皇主峰的牽引下，溪水由畫幅中間的橫向由左而右，再由右斜下至畫幅底部，進而流出畫幅之外…..。題跋寫於畫幅右上角，和河流的出口處，形成對角線的構圖，文作：「虎兒筆力能扛鼎，古人用筆全是力大於身，含剛健於婀娜，所謂剛柔得中也。」題署：「壬辰八十九叟，賓虹。」名章：白文方印「黃賓虹」。

所謂「筆力能扛鼎」，正是黃賓虹的「金剛杵」筆法。如果說四王之前的用筆，多是運用短線的「皴法」，黃賓虹則少有斜劈的短線，而是以波折的長線，搭配長短不一的墨點。而這種運筆的態勢，既受石濤的影響，顯然也和他的精於刻印有關；因此，以印入書，筆劃「一波三折」，甚至越到晚期，越是「以隸入畫」、「聚點成線」、「筆墨相應」，從主峰的山巔、到峰下的山巒、到林中的屋宇，乃至溪上的小橋、前景的山岩…….，處處均是「如錐畫沙」，波折間更顯造形之豐美，多變。

〈雲山曉望山水軸〉也是高95公分的小幅立軸，除遠山的墨韻之外，用筆則少了波折，多了圓味，即黃氏筆法中的「如折釵股」，純用圓筆，中鋒勾勒皴皺，取法籀隸、行草；用墨則遠重近淡，凸顯主峰氣勢。題跋：「雲山曉望，以范華原筆意寫之。」署名：「壬辰賓虹，年八十有九。」鈐印同前。范華原即范中立，范寬之別號，其乃北宋京兆華原人。

〈溪山深處山水條幅〉為67×41.5公分尺幅，配合畫幅長寬比例的改變，少了長線，多了墨點；畫幅視點，也從立軸的由主峰而下，改為由溪口登岸而上，強調溪山深邃的幽靜感，濃密山林，正是士人隱居讀書最佳處所。

〈北宋人畫法山水軸〉也是94.5公分高的長軸，用筆率意，筆墨合一，題跋曰：「北宋人畫法，簡而意繁；繁不在形之密，其變化在意。元人寫意亦同。」署名：「壬辰八十九叟，賓虹。」鈐印同前。

而〈山川渾厚山水軸〉則是在95×29公分的狹長畫幅中，呈顯其一生「山川渾厚，草木華茲」的終極美學理想，筆法多樣自由，墨韻濃淡豐美。

1952年的這批作品，應正是黃賓虹為弟子講授各種畫法、畫理的示範之作。

隔年（1953），黃賓虹正式邁入九十大壽。二月，畫友、弟子為其舉辦九十壽辰慶祝會於杭州，並展出其書畫作品及所藏文物。此年，在中央美院華東分院講學，仍能即席揮毫示範。長流美術館收藏其〈西溪幽勝山水條幅〉，即該年之作。

此作為84×78公分的尺幅，但用筆、墨韻、構圖，均屬別緻之作；少了線條的雄辨，多了墨點的緜密與韻味的清雅，是一種生命成熟、圓融的情境。題跋：「西溪幽勝」，並誌：「清道咸中，金石學盛，繪事由明啟禎諸賢，上溯北宋，一掃婁東虞山柔靡之習。歐化東漸，日益凌替。茲以包安吳筆意為之。」署名：「癸已賓虹，年九十。」鈐印名章同上。

西溪乃杭州城西的一個濕地，距西湖約5公里。西溪、西湖、西泠，合稱三西，是杭州知名景點，黃賓虹以西溪為題材的水墨畫作頗多。此作題跋所論，是談金石與繪事之興衰。跋文中提及的「包安吳」，即清代學者、書法名家包世臣，其歷史功績在透過書論《藝舟雙楫》鼓吹碑學，對清代中、後期書風變革影響甚鉅。

1953年6月，黃賓虹因眼疾入院治療，出院後，又因工作過勞，罹患腸炎，再度入院。院中仍勉力口述《畫學篇》及《畫學篇釋義》，由王伯敏筆錄成書。出院後，受邀出任中央美術學院民族美術研究所所長，因病未能赴任，仍檢古今名畫數十件回贈美術學院。自知體力漸衰，乃函請江孝文赴杭州代為整理生平所藏書畫文物，編製目錄，準備捐獻。

1954年，體力恢復，赴上海出席華東美術家協會成立大會，並當選為副主席。華東美術協會亦為辦「黃賓虹先生作品觀摩會」，並舉行座談，展出作品全數捐獻國家。

長流美術館存藏〈雁宕紀游圖軸〉，即為1954年之作，也是黃氏晚年少見力作之一；全幅筆力雄渾、墨色飽滿、虛實相映，毫無老態。

長流美術館另藏數幅未記年月的黃氏之作，亦各富特色。

〈唐人渲染之法山水扇面〉，山頭畫法渾實細密，林木點染溫潤，應是較前提1922年的〈山水人物扇面〉更為後期之作；題署：「師唐人渲染之法。浦雲仁兄教正。賓虹。」鈐印朱文方印「黃賓虹。」

〈新安江山水冊頁〉，計8幅，依題跋分作：「李檀園畫，師董巨筆，力遒勁以過恩翁，正未易及。」、「漸入蓬萊」、「茶園下游，岡巒重疊，燦爛殊采。」、「溪橋初霽」、「青溪清我心，水色異諸水；借問新安江，見底何如此。李白詩。」、「茶園又名茶坡」、「翠中庵在獅子山」、「新安江上絕游寫此」等，構圖約略均同，山勢左高右低，溪水流過，一片祥和。新安江是安徽境內的一條名河，素以水色佳美見稱，江水四季澄碧，清澈見底。安徽乃黃山所在，也是黃賓虹故鄉；黃賓虹就有一枚「黃山山中人」閒章，可見他以生長於此為榮。

黃山自明代以降，以其七十二峰雄秀挺峙、煙雲變化，孕育啟發無數畫人，包括：石濤、漸江等名家，而有「新安畫派」之稱。此山水冊頁之首，題跋論及之「李檀園」，即新安畫派先驅的明代畫家李流芳。黃賓虹生平最仰慕新安畫派，卻不願為之所縛；此冊頁，應即以新安江景為底稿的作品。黃賓虹一生以研究古人理法為務，但不為古人理法所束；又一生以師法自然為務，亦不為自然成景所限。他提倡「師法古人兼師造化」，但又說：「人沒有自然偉大，自然沒有藝術偉大。」即在強調自我的重要性。

另〈青銅瓶器拓片紅梅圖〉，呈顯黃賓虹學者風範的另一面。這是在一個晚周青銅瓶器的拓片上，補上兩株紅梅的作品，在高達153公分的畫面中，紅梅枝幹曲扭古拙，紅梅盛開滿枝；梅枝離幹插於瓶中，仍不失生命堅強的本性。

畫幅青銅瓶器拓片下方，有拓印者題署「周盤雲壺」的識文外，黃賓虹於補畫梅花後，亦題跋於瓶身一側，作：「唐子畏畫梅法補寫於晚周青銅瓶精拓器上。鑒者其善護之。賓虹。」鈐印白文方印名章「黃賓虹」。唐子畏即明代畫家唐寅。

之後，又題詩句於畫幅右上，作：「誰向羅浮夢玉人，香魂原是一枝春；微風霽雪相看處，瘦影疏花絕點塵。」落款：「錄前人舊句。賓虹又題。」鈐印另枚白文方印名章「黃賓虹印」。

另有山水圖三件。其一〈論米元章山水條幅〉，筆墨飽滿，構圖雄渾，應屬盛期之作。題跋：「米元章滬南巒翠圖，錢松壺稱其師法右丞世，但以海嶽庵一種目之，淺矣！賓虹。」鈐印二枚：白文框線方印名章「黃賓虹」、朱文押角長閒章「冰上鴻飛館」。米元章即北宋畫家米芾，右丞世即唐代畫家王維；至於錢松壺則為清代畫家錢杜。

又〈元人渴筆山水條幅〉，是以三段式構圖，乾筆寫江景；題跋：「元人渴筆，瘦而不枯，蒼潤可喜，茲一擬之。賓虹。」鈐印白文方印名章「黃賓虹印」。全幅以濃淡二色墨筆寫之，卻在屋頂、樹幹、山巔、水面，輕施少許褚色，點醒畫面。

最後的〈無數青山山水軸〉，是題署贈予日人大島健一的一件作品，題跋：「無數青山散不收，雲奔霧捲入簾鉤；直將眼力為疆界，何啻人間萬戶侯。」筆墨較為疏淡，應是晚期之作。

黃賓虹乃一學者型畫家，前大半生飽讀古籍、編纂叢書，並臨摹大批古名家之作；後足跡半天下，九上黃山、五上九華、四上泰山，更「南逾五嶺東雁蕩，一棹西來更入蜀。」正所謂：「搜盡奇峰打草稿」。俟70歲之後，衰年變法，渾厚華滋，卓然成家。

黃氏嘗自謂：世人理解我的創作，當在我辭世50年之後。今黃賓虹辭世已逾甲子，時人確乎理解之？